惊人与平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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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近读汪曾祺的《万事有心 人间有味》 ,书中谈到惊人与平淡,说苏东坡尝有书与其侄云:大凡为文,当使气象峥嵘,五色绚烂。渐老渐熟,乃造平淡。 又说葛立方《韵语阳秋》云:大抵欲造平淡,当自组丽中来,落其华芬,然后可造平淡之境。 再说四川菜里的“开水白菜”,汤清可以注砚,但是并不真是开水煮的白菜,用的是鸡汤。 汪曾祺谈“开水白菜”,那碗清得能“注砚”的汤,原是老鸡、火腿文火煨足整日,再经绢布细细滤去油花、杂质才得的。这菜的妙处,恰是人生平淡的终极隐喻:它从不是未经雕琢的寡淡,而是“五色绚烂”熬煮后的沉淀。就像苏东坡晚年写“竹杖芒鞋轻胜马”,字里行间的平淡,藏着乌台诗案的惊涛、黄州贬谪的风霜,是把一生的波澜都酿成了心底的澄澈从容。 世人多把平淡等同于平庸,觉得要活成烟花那样,在夜空炸开一片璀璨,才算惊人,若日子只是柴米油盐、晨光暮色,便是没活透。就像初学画者,执着于用浓墨重彩堆出山水,以为颜色越艳、笔触越繁,就越显功夫,却不知黄公望画《富春山居图》,用淡墨勾了四年,那浅绛色里的远山、留白处的江水,藏着比浓艳更辽阔的意境。所谓惊人,从来不是外在的喧哗——少年时争强好胜的“出风头”,职场上急功近利的“博眼球”,不过是用热闹掩盖底气的匮乏,真正的惊人,是藏在平淡里的力量,是历经千帆后仍能守住的本真。 造平淡的过程,是剥华见真的修行。葛立方说“当自组丽中来”,是要在绚烂里淬炼出内核。就像老茶农制茶,先经杀青的烈火、揉捻的力道,再经日晒的考验、陈化的等待,最后泡出的茶汤才会褪去青涩,只剩温润回甘。人生又何不如此,尝过“欲上青天揽明月”的豪情,才懂“行至水穷处,坐看云起时”的从容;经历过“世事一场大梦”的幻灭,才悟“人间有味是清欢”的真切。那些惊人时刻——金榜题名的狂喜、功成名就的荣耀,不过是修行路上的“华芬”,“华芬”落尽,才能触到生命的本质:不是活给别人看的热闹,而是写给自己的安宁。 最珍贵的平淡有味,是对生命本质的接纳。汪曾祺写炒米,说战乱时揣一把在怀里,饿了就嚼两口,那米香里藏着“活下去”的韧性;写高邮的鸭蛋,说筷子一扎下去,红油就冒出来,那油光里闪着对日常的热爱。这种“味”,不是山珍海味的刺激,而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,依然对它保持热忱。就像街巷里的老修鞋匠,守着一方小摊子,一针一线缝补鞋子,手上的老茧里藏着几十年的光阴,脸上的皱纹里堆着对街坊的熟稔。他的日子没有惊人的波澜,却在“修一双鞋,暖一个人”的平淡里,活成了邻里间的慰藉。不执着于惊世骇俗,只专注于当下的真切,把每一个寻常日子,都过成有温度、有分量的时光。 苏东坡晚年在儋州,煮一碗芋头就能写下“日啖荔支三百颗”,不是忘了一生的颠沛,而是把所有的惊人苦难,都转化成了对平淡生活的珍惜。开水白菜的汤之所以清鲜,不是因为没有味道,而是所有的味道都融进了澄澈里,不张扬,却绵长。人生到最后,终究要从追求别人眼中的惊人,回到守护自己心里的平淡。那平淡里,有过绚烂的底色,有过修行的痕迹,更有对生命最本真的热爱。 惊人是人生的上半场,用来经历、用来淬炼;平淡是人生的下半场,用来沉淀、用来通透。而最好的人生,是把上半场的绚烂,熬成下半场的有味,在平淡里见天地,在寻常里见自己。 想起“一鸣惊人”之词,世人常以蝉为喻意,但蝉其实是聋的。(供稿单位审核:巴芳) | |||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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